□碎碎
周五晚上,孩子从学校回来,他一进门放下书包,我就说,来,拥抱一下。
他只给了我一个后背。我还是贴上去,抱了抱他的肩膀。
一个13岁男孩的肩膀。还有点单薄,不是那么坚强有力的肩膀。
这周过得好吗?我照例问一句。
很好,他说,但是马上又说,一点也不好。
说“一点也不好”时他的脸上分明有笑,满脸的阳光与明亮,不是被压榨的愁苦样子,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
一会好一会不好,这么大起大落的,那我就以你先说的那个答案为准了。我说。
以最后说的为准吧。他说。
哪里好,哪里不好呢?说具体点儿。我说。
都不好,那些事不好的程度都差不多,都没有方差。他说。
他爸在厨房听到这句,惊喜地大声说:方差你都知道了宝贝,你们学了吗?方差可是统计学的概念。
学了呀。没有方差,也没有平方差。他说。
什么方差平方差的,我好像没学过,或者学过也早忘光了,文科生这么快就听不懂两个直男的对话了。
上初中后孩子就住校了,我们能在一起的只有周五晚上和周六周日。所以他每周末回家都像我们家的一个节日,我会提前把屋子打扫干净,准备好一顿像样的晚餐,一般会在他到家的两分钟内,菜正好冒着热气端上桌。
周六早上8点,叫孩子起床。他坐起来,边穿衣服边懒懒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上初中后他经常这样,从学校回到家里,还是说“我要回家”,像说梦话。
这不是家吗?我说。
这只是房子。
那你的家在哪里?
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怎么去呢?要开车吗,买票吗?
不开车,走路去。要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那你现在不就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吗?
没有,我走在乏味陈旧痛苦的路上。
我心里一紧,不知该说什么。
上初中后,他每个双休日作业都不少。虽然我希望他的双休日能真正享受休息,或者哪怕能完整地玩上一天、半天也好,但是,很难。下周他就要期终考试了,这个周末我特别想为他做点什么,给他点力量。一周前的摸底考试他没考好,他有点受打击,信心明显不足。
周六他爸要带他理发,一开始他说没时间,考完试再理。我说,去理吧,考前理发,改头换面,你的状态会更好呢。
其实我想说“成绩会更好”,太直白了,话出口前匆忙间换了一个隐晦点的词。他好像意识到了那个微妙的深意,答应了晚上理发。
我问他明天想吃什么,他说随便。看来,考前的压力对他来说吃什么都一样,没胃口。
我想到了饺子,说,给你包饺子吃吧。
他眼神好像稍稍亮了一下,说好。
我们家平时很少包饺子,一年也包不了五回。但是在这个周末,在他就要期终考试的前夕,忽然想为他认真包一顿饺子。
饺子的由来,据说是谐音“交子”,一种钱币,吉利喜庆。在大考前包顿饺子,好像如此才更隆重,更有仪式感,更有爱。好像可以给孩子的期末考试带来好运。我想用一顿饺子,表达对他的祝福和心意。
为什么那么看重这场考试?据说如果这次考得好,就有机会调到更好的班里去。我在意的是这个。包顿饺子,让孩子感受到更多的力量,好像就能让他离那个结果更近一点。
这是一个妈妈的用心。也是一个妈妈的虚弱。可笑的虚妄之心。
在考前一个月时和孩子讨论这次考试,他自己定了目标。比我所期待的,还要高一点。但是现在,我并不敢期望它能实现。我不敢太渴望。太渴望了会得不到。太渴望了当实现不了时,会分外难过。
预支失望,预支难过,当它们真的到来的时候,给自己的打击就会小一点,会平静一点。
周日上午买回一斤牛肉,两把青嫩的韭菜,一盒香菇,一小袋荸荠。牛肉用绞肉机绞成肉末,再用葱末、姜末、蚝油、生抽、麻油、胡椒粉调好的汁腌一会儿,然后再与切碎的韭菜与打碎的香菇和茡荠拌在一起搅匀,淋上两勺橄榄油和一勺麻油,最后放盐与少许胡椒粉,馅就调好了。一小盆红的绿的褐的白的,掺和在一起,被麻油裹成一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饺子皮是买的现成的。一个个地包起来是重复劳动,我包的时候在视频号上听一个作家的新书分享会,作家和评论家对谈得很有见地,所以包饺子的漫长时间里并没觉得不耐烦。捏好的饺子像一只只小船,静静停泊在托盘里。我包好了三大盘,六十多个,够一家三口吃了。
忙活完时才觉得脖子酸,是硬的。孩子爸煮的饺子。三盘饺子端上饭桌,我问孩子,好吃吗?
孩子的舌头显然不够用,正沉浸在饺子美味的裹挟炸裂里。饺子里的茡荠口感脆爽,是对牛肉的绝妙调剂。孩子含混地说,太好吃啦。
吃好吃的食物,需要慢一点,慢慢咀嚼,慢慢吞咽,让每个瞬间变得悠长,细细品味,拉长那个感受与体验的时间。但是饺子,还是在嘴里下得很快。
吃了这顿饺子,你下周的一切就会顺利,你会发挥很棒,考出理想的成绩。我说得毋庸置疑,好像在传达上天的旨意。
说完就感觉,这是鬼话吗,还是最笨拙可笑的祝福?
这也像是当妈的临阵磨枪。如果平时功夫没做到家,就凭这顿饺子,就能扭转乾坤博得头彩吗?这种想法与做法那么虚妄,却又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做点特别的,值得记忆的事,似乎就能给孩子带来能量,带来光亮,带到一个更好一点的结果那里。这是一个母亲隐秘的心结。
但是,如果,还是考砸了呢?
如果还是考砸了,也并不很出我的意外。我不觉得他的努力足够,他学得并不扎实,经常会有闪失,这多么正常。我并不应该把自己想要的安慰寄放在他那里。寄放得越多,人就越容易失望和幻灭不是吗。寄放得越多,说明我对自己要求得越少。把希望寄放在对方身上,这本身就不妥,这是贪念。
我想那么多,一顿饺子承载得起吗?
任由自己难以自控地为孩子多做一些可能是好的事情,也可能是徒劳的事情。不应该去期待结果。一切事情,都是相因相生,或者塞翁失马,或者境由心生,或者转念之间便可破局,或者风马牛不相及。还有很多的触不可及,猝不及防,歪打正着……所以,我在准备什么呢?我只能准备接受一切。一切的可能与意外。一切的好与不好。一切的欢喜与悲伤。
这次考得好,并不代表从今往后的人生都会好。这次考得不好,也不代表此后的人生就全盘皆输。那么,我在害怕什么?
一次寻常的考试而已。或许并没有好与坏之分。坏的也能变成好的,好的也可能变成不好的。都只是人生长长链条上的一部分而已,并非定局。
我看着孩子,咽下自己想要冒出的很多话,咽下自己盘中的最后一个饺子。
做这顿饺子,与其说是给孩子,不如说是给自己的安慰。做些具体的事情,放下虚无缥缈的期待。
还是先做好自己吧。人永远只能先做好自己。如果对自己都把握不了,又何谈对别人。
饺子就是饺子。让饺子成为它自己。
踏实地吃完这盘饺子,下午,就该送孩子返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