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

　　父亲复出工作时，是1980年。他已经整整13年没有工作了，一直在“五七”干校的农场劳动。父亲急切地等待着上级部门给他下文安排工作，此后，他马不停蹄地奔赴新岗位报到。他有多想走出来工作，用四个字可以诠释：急不可待！因为那一年，他已经53岁了。

　　父亲的新岗位，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河南当时正准备修许昌到南阳的省级公路，他被任命为许南公路副总指挥长。母亲说，开始工作后，无言的笑意一直挂在他脸上。之前在干校农场劳动，父亲有时一天也不讲一句话。他不流泪，可泪都在心里流着。父亲曾经问母亲：“我还有机会工作吗？”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有，你得相信党，相信国家！”母亲给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从这个回答中得到极大安慰和鼓舞。父亲慢慢睡着了，母亲在沉默中睁着眼到天亮。父母互相陪伴着挨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

　　1981年清明节是4月5日，4月4日傍晚，父亲坐着工地上的吉普车回来了。母亲说工地上那么忙，你这时候回来一定有事吧？父亲仰脸看着母亲，张张嘴什么都没有说。母亲说我知道你想给咱娘上坟，前几天我就把东西准备好了。母亲的一句话，让父亲一瞬间百感交集，他牵起母亲的手，几十年的老夫妻，两人相依的影子在灯下异常清晰，像两颗孤寂灵魂碰撞在一起，找到了彼此依托。

　　子夜时分，母亲端出一个盆，盆中有一瓶酒，一叠黄纸，两支白蜡烛。他们牵着手来到小院中。父亲打开院子后门，朝正北方向跪了下去，母亲点上蜡烛，打开酒瓶，也跪在父亲身边。父亲把酒围着蜡烛洒了一圈，举着酒瓶，对着苍茫夜空说：“娘，儿子已经离开您远走他乡30年，儿子不孝啊！明日就是清明了，儿折枝柳棍传儿千里祝福，寄儿真情，愿我娘百毒不侵，在那个世界永享安好！”

　　隐藏了30年的情思，似寻到了开口的机会，若潺潺流水绕心扉汹涌而出。母亲站起身拿毛巾给父亲擦泪，父亲脸上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浓浓的怀念伴着青烟缭绕不已，绵绵的惆怅随清风洒落心底。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细雨，蜡烛被细雨打灭。我举着伞轻轻走到他们身边，把伞遮在他们头顶。父亲说，你把伞拿开吧，我娘的坟头这时已被细雨打湿了，我顶着雨水，与我娘千里相通，她一定会知道她儿子在夜里寻她的足迹与她相逢。

　　这是一次奇特的清明节祭奠。父亲说：“娘，等明年吧，儿再忙也回家看您老人家，您等着儿啊！”

　　在中原豫西北、豫西南，有清明必在节前上坟习俗，上坟时间在清晨或在上午。在父亲的老家，我不知有无这样的习俗。就是有，我想奶奶也会谅解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祭奠她，以这样的方式完成母子重逢吧。

　　在父亲和奶奶分别的那些年里，父亲在大山深处转战打游击，跟着南下大部队走出重重大山，蹚过条条河湾。儿行千里母担忧呀。奶奶是怎样度过那些年月的呢？

　　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又过了10年，父亲终是没有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看望奶奶，给奶奶上清明节坟，插清明柳枝，洒清明黄酒！10年之后，父亲离休了，我和母亲、大弟陪他回到老家。40年了，父亲终于与他的故乡拥抱在一起。清明节头一天，父亲在奶奶坟边跪了很久，给奶奶坟头添了新土，洒了黄酒，插了柳枝。父亲说，这是一次真正的清明节祭奠。

　　策划 魏剑

　　统筹 方舟 温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