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的见识

《河南日报》 (2024年04月11日 第 12 版)

  □王安琪

  母校一词,《现代汉语词典》释为:“本人毕业或学习过的学校。”按说,学生入学,先学习,成绩合格了,然后才能毕业,词典把“毕业”放在“学习”前面,可见所谓“母校”,“毕业”比“学习”更重要。大概像一个人的出生证明,有了毕业证,才证明你是母校身上掉下的肉。

  我就读的学校较多,高中就有四五个。按词典定义,吕店高中才是母校,是血统上的亲娘;其他几个借读的,算继母。当然,继母也是娘,也有再造之功,以后有机会另外谢恩。这里,先说吕店高中的一位恩师——杨俊文老师。

  1977年恢复高考后,吕店高中厚积薄发,创造了极高升学率,声名远播,外乡的、外县的,都往这里送学生。我是外乡人,从“后门”进来的。高一我在尖子班,杨老师教我们语文,也是班主任。不久,我被调到二班,我的成绩实在配不上“尖子班”;高二分科时,又被分到文科。这两件事,很伤我自尊。不是我多么喜欢理科,而是理科生都是好学生,文科生要差一些。

  我去找了杨老师,说我想上理科。杨老师还教我们语文,但他是理科班主任。

  杨老师略低下头,目光从老花镜上边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成绩差,主要差在数理化,这不是智力问题,也不是我不努力,是因为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我喜欢看小说,看进去就不能自拔。那时农村没电灯,常常就着小油灯通宵达旦,初中时就深度近视了。语文、政治等科,听老师讲或者自学也能懂;数理化不行,主要得听老师讲,还得看老师板书。我看不清黑板,只能支着耳朵听,一句没听清,这节课就瞎了。

  杨老师取下老花镜,表示理解,但劝我说,你喜欢文学,正好读文科,成绩上去了,对高考也有好处。还劝我不要有虚荣心,说鞋子得劲不得劲自己的脚知道,不是给别人看的;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总归是苦口婆心。

  那天说了许多话,杨老师却没说让我配副近视镜。当时,乡下没有眼镜店,县城也没有,要配眼镜,得去洛阳。坐车、配镜,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杨老师知道我的家境,知道我拿不出这笔钱。

  后来,还是因为眼镜,我跟杨老师发生过一次龃龉。

  离高中不远,是公社卫生院,卫生院墙外,有个垃圾堆,其中不乏药瓶、针瓶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在垃圾堆里捡了个药瓶,不知因何我把那个药瓶放到了眼上,立刻,世界透过瓶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头顶上的树叶,亮枝亮码;墙上的标语,一笔一画。我挑着挨个儿试,最后发现链霉素的针瓶,个头大,效果最好,就拣了几个带回学校。从教室最后边看黑板,上面的字不再笼统,个是个、行是行的;看同学的脸,也不再模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于是,这个针瓶,就成了我的眼镜。

  玻璃瓶很薄,被医生敲开时,留下参差不齐的茬口,极尖锐,一不小心就会扎伤眼睛,我只能用手掌握住瓶口,抵在眼上,像个单筒望远镜。

  或许我的样子太怪异,被杨老师发现了,以为我调皮捣蛋,没收了那个针瓶,还把我撵出教室,到外边面壁思过。

  我觉得我没过错,心里委屈极了。有头发谁会当秃子啊,有眼睛谁会装盲人啊,看不见嘛,买不起眼镜嘛……越想越委屈,就低声哭了起来。

  教物理的张老师路过,问我为什么不上课。我把针瓶的事说了。张老师怀疑地说,针瓶还有这功用?我说,真的啊,不信你看。就掏出另一个针瓶让他看。他把针瓶对着光线看了看,又用瓶底对着书页,书上的字果然小了许多。

  还真是凹透镜啊。张老师说,看来,杨老师误会你了,没事儿,我跟他说一下。

  也不知张老师跟杨老师怎么说的,到了晚上,杨老师找到我,对我说,对不起,我没体谅你的难处,还误解你了,我向你道歉。

  说罢,杨老师给我鞠了一躬。

  杨老师治学严谨,不苟言笑,很有昔日先生的风范。记得刚入校时,政治老师给我们念报纸,是一篇批判“师道尊严”的文章。杨老师忽然进了教室,夺过那张报纸就撕了,继而,抻抻衣摆、扶扶帽子,嗤之以鼻地说:哼,“师道”要是失去尊严,还成何体统!如今,每每想起“师道尊严”这个词,都会想起杨老师抻衣正冠、浩气凛然的样子。

  这么一位严厉、严肃的老师,他却向一个学生鞠躬道歉。

  而且,杨老师把针瓶还给我时,说,记住,它叫安瓿,是一种密封的小瓶。

  而且,瓶口已经被他磨得平整了许多,边沿部分还裹上了胶布。显然,老师是怕锐利的玻璃伤了他学生的眼睛。

  我学了一个新词:安瓿;还有一个生字:瓿。

  把“安瓿”放到眼上,看着杨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能看清他头上稀疏苍白的发丝,也能看清天上晶莹剔透的星星。一个“安瓿”,让我第一次看清了世界,也看到了杨老师为人师表的境界。

  这就是见识,眼之所见,心之所识。

  此后,我对杨老师态度愈恭,对语文也用心愈炽。1982年高考,语文满分110分,我考了100分;后来读山东大学中文系,再后来当了作家,能靠写字养家糊口,应该都是得益于杨老师当年的教诲。

  因为一直在外地工作,与杨老师很少见面了。偶遇同班同学,问起杨老师,说老师几年前已经仙逝了。闻言不免戚戚。转念又想,老师教书育人,辛苦了一辈子,如今,他的学生早就成人了,成才了,他就不该到天堂晒晒暖?吸袋烟?享享清福?

  只是,杨老师还不到古稀,想来终是遗憾。

  转念又想,什么样的人才算长寿呢?应该是那种受人敬重、被人供在心里的人吧。被人敬重的人不外乎两种,一种人坐在受敬重的位子上,靠位子获得众人敬重;另一种人是被众人供在心里的,是被众人自觉自愿敬重的人。这种人虽去了,却仍然活在人们的心里,他才是真正长寿的人。

  能把老师记在心里的,大多是好学生。而当年的我,应该算不上好学生,能让我这样的学生记住,足见杨老师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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