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的孤独

《河南日报》 (2024年05月10日 第 19 版)

  □墨白

  夜游天宁寺纯属偶然。

  上午我们一行人乘船饱览了太行山南脉位于博爱县境内的青天河。青天河以前叫“红旗水库”,一听这名,你就会想到“红旗渠”。青天河大坝从1966年开始修建,一直到1983年才竣工,前后用去了十七年,这样一条深山峡谷里的人工水系,是人间奇迹,也是前代为后人造的福祉。那天我们还计划去游神农山,可因风大,我们上山乘坐的缆车不能启动,神农山传说中那像恐龙脊背一样蜿蜒的山脊,还有让你过目难忘的白皮松,就只能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了。最后我们改变行程前往沁阳县城,去参观朱载堉故居。所以,这才有了我开头说的偶然。

  朱载堉你应该知道,他是被后人称誉的“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这位公元1536年出生于怀庆府河内县郑藩王府的朱家后代,不仅是明代成就显著的律学家、历学家、音乐家,还是钢琴的鼻祖。天才的朱载堉用自制的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来开平方和立方,提出了“异径管律”,并以此为据,最终得出“十二平均律”的关键数据“根号2开12次方”,这项科学成果涉及了古代计量科学、数学、物理学中的音乐声学,还有天文历算等等多门学科,它的难度,真的不亚于运用千军万马在太行山里修一座人工水库。他的研究成果通过丝绸之路被带到了西方,到了十八世纪初,西方音乐家根据“十二平均律”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架钢琴。早在2007年6月间,出于崇敬,我曾来到朱载堉故居纪念馆参观。那一次,我还到了位于沁阳市东北18公里处的九峰山下丹河西岸,瞻仰了朱载堉墓。在那里,还有一位天才先于朱载堉来到丹河岸边安息,他就是同样原籍沁阳的李商隐。

  这天等我跟随众人从车里鱼贯而出之后,在暮色里,那片古老建筑的身影显得更加凝重。我在“朱载堉纪念馆”大门右侧的那块“郑藩王府旧址”的碑前驻足,想起那个并不遥远的上午,我在潮湿的雾气里侧身在碑前留下的照片,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被暮色笼罩的纪念馆只是昔日王府的一部分,我脱离众人,在那个存放着四十卷《乐律全书》的柜子前立住,独自感受着这位自号“山阳酒狂仙客”的天才给后人留下的财富。而接下来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先前那个我曾经错过的天宁寺,竟然与“朱载堉纪念馆”近在咫尺。在渐渐加重的夜色里,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来到了天宁寺。

  我们一干人,围着那个被灯光改变了面色的女导游,听她用带豫北口音的普通话为我们讲述着天宁寺历史:隋朝仁寿元年,在这里初建的寺院名为长寿寺,历经唐宋明清,到了20世纪60年代,天宁寺只剩下一座修建于金代大定十一年在隋塔、唐塔基础上兴建的三圣塔了。

  在这初冬灰蒙夜色笼罩的时刻,在暗蓝的天空衬映下,三圣塔构成的巨大阴影朝我压过来,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听到了风铃声,风铃声在三圣塔呈抛物线形轮廓的身影里,却是那样的清晰。风,带着洛河注入黄河时的水腥从略偏东南的方向吹过来,用它浑浊的手臂摇动着三圣塔塔檐上的铃铛。风,摇动铃铛的声音,穿过春日的某个清晨在长寿寺塔壁上喘息的露珠,穿过某个夏日的中午在大云寺(天宁寺在唐代曾被更名为大云寺)塔檐上低语的细雨,穿过秋日某个傍晚洒在天宁寺三圣塔铁铸刹顶上的霞光,穿过无数星光灿烂的夜色,终于来到了我的耳边。然而,正是这清晰的风铃声,把我置放于淡淡的有着几丝忧伤的孤独里。

  我离开那群在抑扬顿挫讲解词里止步的人,独自走近这座朦胧的塔。我站在塔下,静静地,我知道,在这一刻,没有人领会我内心突然而至的孤独。塔的身影,随着我视角的改变在不停地发生着改变,有一刻在我的感觉里他仿佛就要朝我倾倒下来。然而,却没有,那塔朝我抛下的,依旧是那叮当作响的风铃声。在夜色里,我沿着塔身慢慢地转着,可是我不知道,在以往这样的夜色里,在这风铃声里,有谁像我一样在这被忧伤浸泡的孤独里独享思念呢?

  韩愈,是您吗?我想,那个像我一样在夜色里立在大云寺塔的人肯定不是您。就在昨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不是刚刚到与此地相邻的孟州去瞻仰过您的陵墓吗?您的哲学就是尊儒反佛,所以我想,尽管大云寺离您出生的河阳只有一马之遥,怕是您也不会来这里走一走。咱假如说,在这夜色里站着的即便是您,您的胸中也可能只有“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这一腔为国为民的情怀;即便有从这佛塔上传来的充满禅意的风铃声,可能也会被您所忽略。

  那是谁呢,李商隐吗?极有可能。您对故土的亲近从来没有中断过。我知道,您是有机会在某个夜晚像我现在一样,在灰暗的夜色中抬头仰望着大云寺塔的剪影,听着塔檐上风铃的声响,在心中念着您心爱者的名字。在这夜色里,您缠绵的至情至性的关于爱情的诗句,像风铃一样在我的耳边响起。在仕途中,您郁郁不得志,潦倒终生。您的孤独,您的伤感,这尽管吹拂了千年带着黄河泥腥气息的河风所吹响的风铃怎么能够理解得了呢?

  那么,和我一样来自风铃声里在孤独中独享思念的人是谁呢?朱载堉吗?当然是您。我知道,您熟悉这座十三级叠涩密檐式通体用土黄色砖块建造的三圣塔,您熟悉这座塔的内部结构,这座把回廊走道、竖井、壁龛、心室、拱券、攒顶等工艺巧妙地融为一体的仿宋建筑,您当然也熟悉这塔上的风铃。有一刻我就想,您那用来为世上的乐器定音的十二平均律,或许,就是从这风铃的摇摆声里得到的启示。

  哦,风,你这千年万年的风,你这远道而来的风,你知道我此刻的孤独与忧伤吗?你是知道的,我想,只有你知道我内心无法排解的思念。不然,你何必这样辛苦地穿越无数的时光,穿越无数的黑夜,穿越无数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来对我摇动这佛塔上的风铃呢?白昼与黑夜在我们的生命里不停地交替,在这交替里,韩文公走了,李义山走了,我们呢?我们这群在夜色里偶然到来的文人墨客,也终将都成为时光的路人。可是,当我们陆续离开之后,又有谁来听你这风铃声呢?

  寺院破败了,唯有佛塔在;过客走散了,唯有风铃在。风,你这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风,在这黑夜与阳光交替的时光中走过,来到我的身边独自摇摆着这天宁寺三圣塔塔檐翼角下的风铃,在我的内心深处久久回响;风铃,你在这灰暗的夜色中,在这千年万年的风中孤独的低语;风铃,我因人生中偶然的因素来到这里感受你的孤独。风铃,我清楚地知道,你在偶然的风中响起的铃声,就是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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