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社的后面(我与《河南日报》的故事)

《河南日报》 (2024年06月01日 第 08 版)

  □冯杰

  那些年,是一个做文学梦的诗年代。

  送稿或者开会,公事私办、私事公办似乎都和诗有关。我们这类“外地人”到省会来一次不易。我从一座小城出发,要想当天晚上返回,必须在县城搭早晨的头班车,暮晚或夜半赶回。五六个小时单程路途中,不断有故事上演。客车过那座从河北通向河南的黄河大桥——邙山铁路黄河大桥,有时赶的点不对,单向道放行,要等半天,万一有车出了故障抛锚在桥上,造成大堵车,人往往要等一天。

  在郑州这座对我陌生的城市里,最后暮色向晚时分,没法返回,这些“外地人”里的“灵魂工程师们”,无家可归,多下榻在河南日报社后面的那座招待所,具体位置在纬五路经五路交叉口往西100米路南。我们在那儿继续敲打灵魂。

  河南日报社招待所是一个小独院,土路铺地,倒像个停车场,四周瓦屋平房,屋顶上铺盖着一排排宽大的红瓦,上面落着鸽子,咕咕在叫。外地诗人们之所以选择招待所的原因,不是它充满“田园气息”的风格,主要它的地理位置显得“文化”一点:离报社、省文联、省作协都不远,图个办事方便,走路十来分钟可达,更主要因素是它的“现实主义”:价格便宜,一夜大概两三块钱不等,一间屋摆放四张简易木床。

  还有一个生动之处:屋里能灌满一屋子烟雾缭绕的诗人,虚构的面孔真实的面孔交替,这些面孔可彻夜谈诗争论。以致后来形成一个习惯:每届“黄河诗会”,诗人们不打上一架,会议就不算圆满成功。

  我不知道这座小小的平房招待所,它活了多少年才消失掉。从整体上说,它应该也是《河南日报》的一块肌理。属于生活版面。

  我第一次住河南日报社招待所,是豫北诗人范源介绍,他熟悉地领着我穿行在门口窗台办好手续,交上钱,再领上几张红红绿绿的塑料饭票,一拨拉,那些塑料片子哗哗响,上面印着“二两”“四两”“半斤”字样。据说这些塑料饭票还有另一种功能,这是另外的话题。

  诗人们端着客房处发给住客的一套道具,每人一个白瓷脸盆,盆里放一个瓷碗,瓷碗里放一双筷子,筷子上放着饭票。争论到点之时,大家就去“喝汤”。

  我喊着行走在前面的诗人:“范老师,敲碗时,我咋有要饭的感觉?”

  诗人说:“我们要的是精神。”

  我记忆里在北中原乡村,有黄河两岸的人在水灾之后,端着空碗四处游走,我幻想为古代执铎采风的诗人。想想大体一样,我们号称是在“寻找诗歌的粮食”。一个诗歌年代是靠梦铸造出来的,我从黄河北岸,穿过一条大河,搭五六小时长途车,来到这座城市,仅仅是为了虚构诗歌。

  范源兄如今都去世30多年了,他是在那个年代我见过对诗歌最投入的一个诗人,他以身饲诗,他还获过河南日报副刊的诗歌奖。我第一次在安阳小巷里见他时,给我的印象是:枕头下压一本厚厚《辞海》,一把明亮菜刀,一本绿色诗集。

  在郑州,那时的纬一路、纬三路、纬五路、经七路、工人新村、紫荆山、花园路、河南日报社、文联家属院、晚晴居……这些有限的符号对于我,像一座城市地理里的路灯,也成了一个“外地人”记忆里的灯盏。现在,当我从这些名字上路过,去开会,去赴宴,去故弄玄虚时,早已让我熟视无睹,这一座从我来第一天到当下就一直在建设的城市,穿过也就穿过了,假设扯出一个线头,定会是一团乱麻,那些路灯要在记忆里摇晃,再现片段,旧事恍然。高大的法国梧桐向上伸腰,绿荫里白鹭向上飞翔,鸟屎垂落向下,黄昏暮雨垂落向下。

  风风雨雨,有的诗人走了,一去不复返;有的诗人转行,风生水起;有的诗人仅仅只是装了一段诗人。人流来来去去,有诗客也有食客,你我怆然告别。为了谋生,我从一个小县城调到这座摊煎饼一样越摊越大的城市,夜半醒来,犹如过客,一直在笔墨里“客居”。

  我感染过新冠肺炎之后的一天,竟做了一个梦。

  一个戴面具者予我言:纬一路河南日报旧址上要建一座“河南日报中国报业博物馆”。博物馆还在二楼,设有小说馆、诗歌馆、评论馆。冬青碧绿,松树葱茏。进门,右拐,上楼,下楼。那里摆放着中原诗人的诗稿,陈列着诗人自费印刷的“诗集”,还有我写着“郑州市纬一路一号河南日报副刊编辑同志收”的信封,为了多买米我去节省邮费,还特意剪去右上角写上“内有诗稿,邮资总付”。一个年轻讲解员在解说:诗人都老去了,他们的梦没老。

  我在梦里觉得这是真的做梦,竟没有醒来。我狡辩道:在一座诗歌园里,一茬一茬的韭菜从来保持新鲜,意象没有老。

  醒来时分,我坐在河南日报社招待所食堂饭桌上,应该拿出“二两”的蓝色饭票?还是“四两”的红色饭票?眼前那一碗汤还是温的,在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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