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行(名家)

《河南日报》 (2024年09月11日 第 20 版)

  □陈峻峰

  人总会生出奇想,这也是人的特别之处,比如错位的季节、倒置的房间、忽然出现又消失的路、倒着飞翔的鸟、在陆地上行走的鱼、一山繁花转而为累累果实等等,着实说,这些也算不得奇想,不过匪夷所思,灵感乍现,多为一时瞎想,在桃树上结了杏子或者葡萄之类,定是上升不到藐视传统、超越常识、挑战威权以及超验、解构与发现意义。它就是简单的生活事实,加诸一点想象,就像苹果熟了,从树上自然落下来。然而,有一只苹果恰巧落在了牛顿的身边,并碰疼了他,世界就不一样了。

  现在我们来到了大别山腹地黄柏山的秋天之行,时间、地点、人员,包括我,都是意外,一定意义上,也是牛顿脚边的苹果。因为之前、之后与朋友的计划中原本就没有黄柏山秋天之行。真是奇思妙想,完全没有过渡,意外地就到达了这个秋天,它表现出来的又是那么日常化,就像今天或者昨儿个,就像在你我的城市,那些漫不经心的际遇和邂逅,路过和驻足,挽留和推辞,快乐和感伤。当然,其中必少不了他处和此处的诸多电话、手机、联系、告知等等。那些繁琐,都构成了一个人社会隶属和生命自由间、奇思妙想与生活事实间抗拒和谐调的生存要件,于是发现,奇想异邦与现实世界于此精确为高速公路的里程标识、会合地的定位、进山的路径选择和午餐的费用标准……

  就是这样,我们到达了黄柏山,黄柏山的这个秋天。先前的那些意外和繁琐,原都是为了这个秋天所做的必需的准备和铺垫。如果说这里面或有宿命之义、奇思妙想之义,那么从各自出发地到达黄柏山的秋天,你是否用去了一生的时间?

  秋天的黄柏山,还在它山脚下时,我们一眼就望见了整座大山在燃烧,都是着火的树,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还有黑色的火。车子在秋阳下,体态优雅发亮,轰响油门,震动起来,有了力量的爆发和流线的健美,仿佛野性的山豹,一头扎进去,左左右右起起伏伏随山道盘旋、上升、转向、深入。车窗外的枫树、乌桕、红杉、黄栌,有的呼啦啦挥展如旗,有的朝天竖立如炬,不断在山巅拐弯处倏然消失,豁然现出,有蓬勃的枝头斜出,擦着车身要拦你停下;你摇下车窗,它就伸过手来,亲热地抚摸你的额头和脸颊,让你推让不开;一跃而爬上空旷的高处,侧身俯瞰,满山满坡的秋树,色彩斑斓浓艳,极远处,相信黄柏山的每一片红叶,都是令人心醉的秋日约请函,撩来山风随意打开一帧,那上面一定早已写着你的名字……

  这才知道,对于这样一座山,一次陌生的到达和登临,无论事先有否计划和攻略,我们都毫无准备,手足无措,大自然超出了所有奇想;概念中的一座边远普通的山,高过所有人的心理风景预期。山看得多了,这是没看过的山;秋天看得多了,这是没看过的秋天。当地朋友引领,把我们拉回现实,介绍说,黄柏山,位于河南省商城县、鄂豫皖交界、苍苍茫茫大别山之西南部;山川壮丽雄奇,土地烂漫多姿,吴头楚尾,豫风楚韵,蕴藏有丰富的原生态民间歌舞,仿若奇花异果,妙然天成。最可以夸口的,仅在此地,就有五句山歌、花篮戏、花伞舞、龙灯舞、花挑舞、旱船舞、火绫子、丝弦锣鼓等等,会把人看痴,能让人听醉。根据大别山民歌《八段锦》改编创作的你所熟知的中国红色音乐经典《八月桂花遍地开》,就诞生在这里。听过那段《八段锦》吧:

  小小鲤鱼压红腮(呀嘛)压红腮,

  上江游到下江来(呀嘛)下江来;

  头摇尾(读音:yǐ)巴摆呀啊,

  头摇尾巴摆呀啊,

  打一把小金钩把你钓上来,

  不是冤家不到此处来……

  哦,没听过。没听过不要紧,你可以用《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曲调儿来唱唱试试,优美抒情。

  事实上呢,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早已离开了那天,离开了黄柏山,换言之,在了另一个时间段里。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要对黄柏山的秋天做出一些描述;进而想,这好像那天在山里就已经说过了。我们这些操语言生活的人,自认为有着表达天赋和想象力的人,甚或还有那么一些奇想,面对自然的造化、神奇、曼妙,像面对突发事件,倏然僵直了手脚和口舌,在词语面前惊慌失措,要做一个逃跑者。

  近在咫尺,那种逼迫和逼视,几近残酷,那是到达黄柏山林场,门前千年银杏树宏大照耀了我们一如黄金堆积的叶子,及其所带给我们肉体与情绪爆发的欢呼;是转过身来,海潮一样奔涌而来的无边竹林,那碧波之上突兀举起的红杉带给我们灵魂的慌张和惊叫;尤其是攀爬至山顶江淮分水岭,在对松、桐、梓、栎、乌桕、木槿、油茶、棠梨、银鹊、杜鹃、花椒、云锦、紫藤、忍冬、枸骨、蜡梅、苦楝、黄杨、黄栌等等的极力辨认中,所见不同生命科属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时间中纷呈的样貌和姿彩,已是超出你所能有的想象……

  午餐安排在黄柏山林场场部。其实已不能称为午餐,太阳西斜,空气里已是午后的慵懒和倦怠。等待饭菜的间歇,也在平复一种山川喧哗的心情。燃烧过的肉体,此刻安静极了,空间四处洋溢着“小憩”这个词的氤氲意境。

  似有还无地喝茶、静默、怀想,目光朝向了门外,西斜的太阳,从门前的那棵银杏树透射过来,明亮刺目如黄金的叶子,在逆光里,梦幻一般。间或能从枝丫的尽头望见辽远的天空,全部是秋日的空阔和澄澈。

  米酒和饭菜陆续端上来,如此丰盛,及其主人让客的恭敬和诚挚,让你找寻曾有过的那些乡村岁月,而那真的很遥远了;云影恍惚,土色泥香,诱发和唤回,原来全是世风与民俗于今残存于心的旧伤,一有触发,即可触动。

  终是饥饿,诱发本能,那番饕餮,有虎狼之相,口腹之欲之外,乃全然的忘却和忽视。因为那天午饭过后,放下饭碗,我们就离开了,匆忙得委实有些轻率。感谢,说得也许真诚,但没人会久存于心。下山时急急行驶的车子及其所面对的,是你正需要按时回去的城市,工作和生计这两个概念化的单词所包含的,较之黄柏山林场场部中午的米酒、饭菜、院落、时间、人物、逆光中仿如梦幻的银杏树、高远澄澈的天空,在背转身来的那一刻,无奈显得更为匆促、务实和重要。

  时光正在另外的地方飞速流逝。

  是的,这些细小的过往和驻足,不需要记住,也不可能记住。请原谅。

  此时,我的泪水已盈满眼眶。因为我为书写目的的极力回忆中,记住了那天中午的一盘炒制的小河鱼,我想到了它们在山涧清溪中游弋的美妙体态;一盘绿鹃梅——当年红军在艰苦岁月用它充饥,人们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将军花菜”,我想起了它们原本开在树上像绿色梅花的点点细碎的清芬和淡雅;一盘干梅豆角,我想起它们缀满紫色小花的青藤,在篱笆和土壁上自由地充满生长想象的缠绕和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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