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坟夜雨

《河南日报》 (2025年03月12日 第 11 版)

  □苗见旭

  四十余年之后,当我重新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在三苏墓地度过的一夜,不禁感慨万千。当时我们几个文学少年怀着对苏轼的崇敬和对文学的虔诚,在蓊郁如烟的柏树林里,在三苏坟静寂的荒冢前,倾听苏坟声声“夜雨”。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满天星辰清清亮亮。星光下,墓地里,古柏如烟似雾,沉静而安详,三苏坟掩映在如烟似雾的柏林里。

  步入柏林,迎面看到高约两丈、宽丈余的汉白玉石坊,上面的文字在星光里看不真切。我们心中满是激动与期待,仿佛即将踏入神圣的文学殿堂。我们小心翼翼穿过石坊,脚下踩着的落叶发出沙沙响声。石坊后是飨堂三间,飨堂后是祭坛,祭坛后是三苏坟冢。

  柏林里走出一位老者,身材瘦小,自我介绍是苏坟寺的道士。早听闻郏县苏坟寺有位道士精通易经,不想今晚让我们碰上了。道士说,当地村民对三苏很有感情,怕人破坏坟茔,生产队安排他看护寺院柏树林,陪陪三苏父子。

  问明我们的来意后,道士说:“难得几位少年有这份心情,苏轼今晚会特别高兴的。”

  苏轼祖籍四川眉山,他为何会葬在郏县呢?相传他在开封做官时常路经郏县,看到此地风景秀丽,东北方小山梁酷似故乡的峨眉山,就嘱咐随从:“这就是小峨眉,我死后就葬在这里。”苏轼病逝后,家人遵循他的遗嘱将他安葬于此,随后又陆续在其墓左侧修造了其父苏洵、其弟苏辙的坟冢,苏洵墓为衣冠冢。再后来,人们在墓地上栽了一千多棵柏树。岁月沧桑,现在只剩下三百多棵了。

  道士讲,这些柏树很有特点,长势统一朝西南方向倾斜。所谓苏坟“夜雨”,就是这些柏树被东北风吹动,枝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每至夜半,东北风吹来,柏林里就唰唰下起“雨”来,逼真得很。

  恰在此时,“雨”声真就来了,刚开始是间歇性的,后来响成一片,整片柏树林一下子沐浴在星光秋雨里,梦一般迷离。这种声音很特别,先从东北方向响起,迅速传递到柏树林的西南方向。像头顶上放着一大块薄铁皮,有人在铁皮的东北角抖动,声音震动着,迅速被传递开来,很有规律。

  细细感受,这种声音多少带点凄婉,如风行水上渐展的涟漪,美丽中蕴含忧伤。听着这种声音,各种幻觉在我心中不自觉地渐次产生:月色里,苏轼峨冠博带立于江心船头,面对一江秋水潸然泪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夜色渐渐浓重了,道士已去休息。夜愈来愈深,三苏坟隆起的墓冢在柏枝间漏下的星光里显得肃穆、神秘。夜深寒凉,有人提议点起一堆篝火。于是,在坟墓前的一片空地上,许多干柏枝被迅速聚拢起来,篝火毕毕剥剥燃起来了。我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火光映照着我们的脸庞,也照亮了这片古老的墓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亭兄高声朗诵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同学王文阁忘情地应和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一齐放声诵读……洪亮的声音在柏树林里回荡,压过夜雨声。我们连续背诵了苏东坡的许多诗词,讲了许多有趣的文学故事,完全忘记了是在深夜的墓地。此时,文学这种人类情感深处的火焰把我们这几颗年轻的心烤得滚烫。我们的心灵,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仿佛与苏轼的灵魂产生了共鸣。火星飞扬里,我仿佛看见苏轼的魂灵微笑着向我们走来,一路披着星光。

  篝火还在毕毕剥剥熊熊燃烧着,黎明却悄然来临了。先是头顶的柏树枝叶泛翠泛亮,之后,霞光的瀑布和着鸟鸣从林隙间直泻下来,柏林成了一大块翡翠,温润碧绿。

  这深秋的守在苏轼身旁的一夜,令我们逸兴遄飞、激情昂扬。我们小心地把篝火完全熄灭,清理干净,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当我们走出柏林,回望三苏坟时,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座石坊前,霞光照着他,也照亮了石坊柱子上的那副楹联:“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河南日报人文周刊·中原风 11苏坟夜雨 2025-03-12 2 2025年03月12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