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鱼塘清晨，常有薄雾弥漫，露水凝在塘边青草尖上，沉甸甸映着天光。鱼苗如无数暗刺，密密浮于水面，嘴一张一合地呼吸。人立塘沿望去，一池水面上浮腾着无数活生生的生命。

　　鱼自然是要进食的，饲料便来了。最原始之法，是割嫩草，剁碎撒入水中；或捞塘底淤泥，掺入稻糠麦麸，团成黑乎乎一团，扔将下去；讲究些的，从城里买来精细饲料，颗粒浑圆，微微泛黄，闻之有淡淡鱼粉腥味——这就是鱼们果腹的三种门径了。

　　嫩草喂养之鱼，肉质细嫩紧实，隐隐透出青草拂过的清芬。凡初学养鱼者，对此种饲料很热衷。天刚蒙蒙亮，就提镰刀出去，割取叶尖还缀着露珠的嫩草回来，用刀细细剁碎。鱼们见了欢欣踊跃，尾巴甩得水花四溅，争相吞食。然而此法费时耗力，草也并非四季都有，秋冬草木凋零，泥糠团就登场了。

　　淤泥取自塘底，稻糠麦麸取自粮食碾坊，两物搅匀，团好投入水中。鱼围拢啃食，水底泛起一片浑浊。塘水也渐渐浑了，鱼也长得慢了。这种鱼吃起来肉质偏粗，泥土味深重，不知是否因食了污泥之故。但此法成本较低，适合粗放饲养。

　　市场上购买的精细鱼饲料，包装精致，号称营养丰厚均衡。撒入水中，鱼苗蜂拥争啄，激起水花点点。这种饲料喂养的鱼，长得最快，几个月工夫，膘肥体壮。然肉质松垮，毫无韧性，细品之下，也失却那股子自然生长的清鲜气韵。

　　庄上有位养鱼的老行家名叫三不愣，他细细观察村里才学养鱼的赵卜应试验各种饲料，微笑不语。有一日，他立于塘边对赵卜应说：“莫要单盯着饲料，还要看水的动静。”他掷下一把饲料，鱼纷纷浮头抢食，水面如沸：“浮头抢食，水易坏，坏水养鱼，鱼易生病，长的速度就慢下来了——这何尝不是饲料账之外的成本呢？”

　　这话令赵卜应心头一震。饲料账目外，竟还有水的动静这笔隐蔽账目。养鱼的确不能只算饲料本钱。三不愣又说起，20世纪70年代，有生产队养鱼，为省钱喂泥糠团子，鱼长得慢且瘦弱，最后塘水发黑发臭，鱼苗死掉大半。众人只说是饲料太差，却不知是淤泥污浊了水。水之败坏，何尝不是一笔看不见的“支出”？

　　三不愣有个年轻侄儿，也养鱼。年轻人手脚麻利，性子急，每每撒饲料时，恨不能一股脑倒进去，然后匆匆离去。三不愣见了摇头：“饲料撒下去，人得守着看鱼吃，看水活。”三不愣蹲在塘基上，等鱼食尽水面之饵，他撒一把草木灰下去，压住浊气，澄清水质。老行家悠悠道：“守在这里，便是守着一池水的呼吸啊。”

　　原来时间、心力、通晓池水呼吸的功夫，皆是账册之外的成本。饲料摊在纸上是明明白白的数字，好的饲喂却在于如何养出鲜活清净之水，水若成了死水，鱼就成了死鱼，饲料喂得再勤，也是枉费心力。

　　暮色笼罩鱼塘，水色暗沉。鱼已沉入水底休憩，水面只余下几圈微澜，泛动着最后一点天光。饲料的斤两价格，记账簿上清清楚楚；可水的呼吸，人守候的辰光，鱼鲜活澄澈的生命本身呢？这些无形的成本，账簿何曾收录？

　　如今才懂，养鱼成本在饲料价值之外，更有水的清浊、日头的照拂、养鱼人岁月里的用心守候。

　　培养孩子不也如此？物质成本之外，耐心守候陪伴，以及为孩子打造一个鲜活清净如水的环境，这些是无形的成本，也是更大更重要的成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