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河南日报》 (2025年09月10日 第 11 版)

  安江农校校训碑。 方舟 摄

  □方舟

  自郑州乘高铁南下,穿过的千里平畴,刚刚经历了由金黄到青绿的色彩嬗变——这片土地每年盛夏都会给时光写下一封斑斓的信件,从8000年前裴李岗遗址石磨盘与磨棒之间的粟黍余香发轫,在《诗经》“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的吟唱中抽芽,至今仍在中原沃野上续写春秋。

  此行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湖南省怀化市,这片被沅水五溪滋养的湘西福地,文明的种子同样绽放着坚韧丰茂的花,种子的文明孕育出改变世界的果。

  一

  熏风轻拂的傍晚,在雪峰山下名叫安江的湘西小镇,我无意间走进了当地的“丰收剧场”。巨大的竹编建筑下,一场广场舞表演正在饰满“稻穗”的舞台上展开。台上,伴着《好日子》的音乐一群阿姨红裙蹁跹;台下,观众悠闲摇扇聊天,孩子们穿梭嬉闹其间;暮色中,不远处建筑上“杂交水稻发源地博物馆”的字样隐约可见。

  这是应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和怀化日报社之邀,参加“全国百名文化记者怀化行”采访途中的一次平常邂逅。眼前的画面,让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等词汇,在这一刻都具象化了。

  此行之前,怀化在我的认知里,只是一块缀满中国文学史上闪亮地名的背景板,屈原吟出“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的溆浦,李白笔下“闻道龙标过五溪”的龙标,纪念王昌龄写下“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芙蓉楼,沈从文从军、更名、初恋和文学启蒙都发生在今天的怀化市,如今都那么近、那么真实。

  尽管由于工作安排未能参加全部采访行程,但所到之地都留下了惊艳记忆。在怀化国际陆港,感受西部陆海新通道的战略图景;在五溪非遗园,体验当地51个民族和谐共生的多元文化元素;在洪江古城,穿越到明清至民国湘西最繁荣的商业中心……两天时间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安江小镇。

  因为这里有一场跨越数千年的神奇相遇,有一位躬身垄亩37年改变世界的老人。

  二

  位于安江镇的高庙遗址博物馆,玻璃展柜里那颗7400年前的稻粒正与我对视。它被时光酿成了琥珀色,胚芽的弧度里还藏着沅水的潮汐。讲解员说,先民们曾在这里把野生稻驯化成“穗大粒满”的家稻。

  想起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发现的碳化稻粒——近9000年前,那里的先民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只是贾湖的稻粒带着黄河流域的粗犷,而高庙的稻粒,浸透着南方水土的温润。原来早在文字诞生之前,种子已在南北大地上写就最初的对话录。

  走出博物馆,暮色正漫过沅水。岸边芦苇丛里,仿佛飘来屈原的行吟。“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位行吟泽畔的诗人不会想到,他脚下的土地,既孕育了《离骚》的幽思,也藏着南方稻作文明的密码。千里之外的河南,《诗经》里“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的田野,中原先民们正劳作其间。两种农耕的韵律,在楚辞与诗经的平仄里隔空和鸣。

  博物馆里随处可见的,还有高庙遗址出土的白陶,上面刻画着我国已知最早的凤鸟纹样,被视作中国凤凰图腾的发端。在高庙先民的世界里,那凤鸟的羽翼舒展着,是不是也会把稻种播向更远的天际?

  数千年后,答案就在千米之外回响。1953年,一位名叫袁隆平的青年来到与高庙遗址相邻的安江农校,一段被当地百姓称作“上下七千年,古今两神农”的传奇就此起笔。

  三

  安江农校试验田边,一块标牌上书写着,1964年青年教师袁隆平在此发现水稻“天然雄性不育株”,从此开启了杂交水稻研究实验。袁隆平一家居住过的小平房,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屋子里还播放着袁老当年在自己婚礼上用小提琴演奏的《梦幻曲》。墙上的老照片里,袁隆平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粒稻种,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他说过:“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

  这粒“好种子”落在安江,长成了改变世界的杂交水稻;而落在河南,或许就成了距今4000多年前博爱西金城遗址的碳化小麦颗粒——来自西亚的麦种此时已被农人种下,从此,麦浪便与黄河的涛声一起,成了中原的脉动。

  一块展板上的数据让我驻足:自1979年起,杂交稻已远播全球五大洲近七十国,增产粮食可多养活数千万人口。

  而河南的土地,每年产出全国四分之一的小麦,十分之一的粮食,总产量稳居全国第一,河南麦制作的馒头、包子,沿着京广线、陇海线,喂饱大半个中国的清晨。

  四

  此行我没有抵达的通道和芷江两个侗族自治县,一个是当年红军长征中具有转折意义的“通道转兵”发生地,一个是“经年烽火起卢沟,一纸降书落芷江”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所在地。资料中,两则关于粮食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1934年12月,中央红军长征进入通道县,由于纪律严明,深受百姓爱戴。当地老乡梁老得知红军需要舂米的石碓,就动员家里的五姑嫂为红军舂米送粮,一连舂了五天五夜。

  这让我想起河南新县的“红军洞”。当年鄂豫皖苏区的农民,冒着杀头的风险,为藏在山洞里坚持斗争的红军送粮,才有了大别山区红旗28年不倒的传奇。

  粮食不仅是果腹之物,更是危难时的铠甲,绝境中的星火,存续着革命的种子。

  作为抗战正面战场最后一战,因日军企图夺取芷江机场引发的雪峰山会战中,当地百姓日夜不绝地把自家粮食、蔬菜送到前线,成为中国战区受降典礼花落芷江小城的序曲。而千里之外的河南,抗战期间出粮数量全国第一、出兵数量全国第二。大饥荒刚刚过去的1943年,豫东百姓冒着日军的封锁,用手推车、牛车给八路军送粮,保障了冀鲁豫边区一场场战斗的胜利。

  两地百姓在枪林弹雨中送上的粮食,是支撑将士们奋勇杀敌的给养,也播种下一个民族重新崛起的种子。

  五

  在河南和广大北方,“吃了吗?”曾是一句最常听到的问候语;

  在安江农校,袁老的手书“愿天下人都有饱饭吃”被镶嵌在高大的校训碑上。

  “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对我们这样曾经有深刻饥馑记忆的民族永远都不过时。

  河南殷墟甲骨上,已有“麦”字“稻”字出现,与楚简里“稷”与“黍”的记载,共同见证着南北农耕文明的交融。河南的麦与怀化的稻,像中国农耕文明的经纬,编织出一个民族的底色。

  一粒种子,孕育的不仅仅是解决温饱的粮食,也是追求美好生活的保障,创造灿烂文明的根基。

  安江“丰收剧场”的广场舞,让我想起郑州只有河南·戏剧幻城“李家村剧场”的麦收。“稻穗”间裙裾飞扬的红色弧线与麦粒在风中舞出的金色弧线渐渐重合,仿佛在说:土地从不会辜负播种者,正如时光从不会遗忘耕耘者。而我们,都是种子的后裔,都是文明的信使。(上图袁隆平头像出自中国邮政发行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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