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见旭
“爷爷,骡子长什么样子?它是马吗?”孙子放学归来,进屋就问。突如其来的提问,使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了骡队,耳畔响起了骡铃。
细长如绳的山道上行进着两队骡子,一队朝山下走,一队向山上行。霞光里,宛如两条蚰蜒相向而行。这些骡子驮着陶土,终年穿行于瓷镇和山道之间,朝霞里来,晚霞中走,伴着山溪一样明快的铃声,叮当叮当叮当。
骡队是顺着肖河过来的。肖河是贯穿瓷镇的季节性河流,除了暴发山洪,终年都可以当路走。骡队一下山就进入了肖河河道,再分别把驮着的陶土送往镇上各个瓷器作坊。霞光里,骡队急促行进着,霞光鲜亮地勾勒出骡子身体的轮廓。它们头上系着红缨,脖子上挂着铃铛,四蹄着地,踏下碗口大蹄印。赶骡子的把式,短衣打扮手拿着鞭,偶尔当空一甩,甩一个弧形,“啪”的一声脆响,煞是得意。
其实,肖河的河道不光是那个年代约定俗成的道路,还是瓷镇的集贸市场。邻近乡镇的集市一般是双日子逢集,我们镇上每天有集。骡队上午把陶土卸到各家窑口,中午时分赶到肖河集市上歇息。在那里,骡子可饮清澈的肖河水,云遮雾罩地打滚,捎带着吃些买菜人择剩下的菜叶。骡把式则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他要吃饭要购物,要买一个村子的村民需求的货物,末了,还要检查骡子蹄子,看是否需要换新骡掌。钉骡掌的铁匠铺开在肖河南河沿上,父子二人,腰上各围一条油布围裙,“叮当、叮当”地打铁,除了打骡掌,还打农具。骡把式和他们很熟悉,一见面,总先闹一阵子。铁匠给骡把式开玩笑,骡把式则说:“给你自己打一副铁嚼子,看你还贫嘴!”说过闹过了,就做正事。临行,还要喝二两。
我的大哥当时十几岁,是孩子头,我们在大哥带领下,手执弹弓,在河道里逡巡着,不知谁看上了打滚的骡子,弹丸飞过去,正中骡子肚子,骡子一哆嗦,后蹄飞速弹起来,喷着响鼻嘶鸣。我们“轰”的一下全笑了。骡把式跑过来,“啪”的一声鞭子脆响,我们头上像炸了一个雷,立时,都震住了。
骡把式的脸因恼怒而变形,他厉声说:“小毛孩子,心眼咋恁歪呢?你不知道骡子没儿没女吗?它们驮来陶土,让你们镇上人烧瓷货,你们不言谢,还糟践它。”他这么一说,我们都不吭声了。
再后来,我们知道了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产物。骡子虽有父有母,却不会生骡子。知道了这一切后,就觉得骡子很可怜,先前的恶搞更是欺负骡子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有一天,忽地发现骡把式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扎一方红头巾,骑在骡子上像出嫁的新娘,一打听,才知道,当年的把式是他爹,摔伤了腰,赶不动牲灵了,就由她顶了班,后来又听说她和铁匠的儿子订了婚。怪不得小铁匠一清早就踮了双脚朝西山眺望呢。
这姑娘也算有福,早晨,在父亲目送下走上山梁,又顺着小铁匠的眼神走下了山岗。叮当叮当的骡铃,如鸣佩环,多惬意呀!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幸福,一个人行走在亲人的目光里,虽艰辛,却温暖。
再后来,骡队变短了,原先一队有几十匹骡子,骡与骡之间用不着绳子连接,骡子就首尾紧随;骡子少了就懒散了,要用绳子串联起来,防止因贪吃青草耽搁了行程。
20世纪80年代初,我最后一次看到骡子和拖拉机共同行进在山道上的情景,让人心头发酸。骡子瘦骨嶙峋,身上依旧驮着装有陶土的帆布口袋,步履蹒跚,没有当年骡子的油光闪亮和昂然高步。拖拉机六轮飞驰,“突突突”,蛮力十足,扬起黄尘遮掩了骡队,震耳声响掩盖了骡铃。
“爷爷,你想什么呢?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是呀!孙子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我回答些什么呢?孙子没见过骡子,我记忆里的骡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童话故事,即使写下这篇文章,孙子又能理解多少呢?
望着条几上流光溢彩的瓷器,我陷入了沉思。恍惚间,有一队骡子披着霞光从天边飘过来了,蚰蜒般粗细,穿过窗棂,冉冉融入了瓶子,后面紧随着把式、把式的女儿、铁匠、铁匠的儿子,以及叮当叮当被山风送过来的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