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
四月里,几场热风一刮,麦子便火爆爆,由南到北,由平原到山村,一步步,奔涌叠浪地逼近,一寸寸,排山倒海地扑面。
豫西山地,麦梢开始黄了。
勤劳的农人终于被淹没在一片金黄色的麦海之中。他们笑了。早晨,朝霞初透,傍晚,夕阳未隐,他们把那一抹鲜红、殷红的胭脂色留住,徜徉麦野,弯腰平视风平浪静时,无数钢针般凝静不动的麦芒。将熟未熟的麦衣,身上披染一层浅黄、淡黄的光晕。此等颜色,是农人向往的最高境界,给人的感觉,平和、温馨、舒泰,撩拨得人心充满激情和热望,犹如人生奋斗辉煌时刻到来之前夕,只想发出会心的微笑。
多少人想外出,与土地长期亲近的父母却不想。即便儿女们让进城去享清福,他们也不愿,只想守着这麦熟。虽然真正麦子成熟后,那种金灿灿、白焦焦、等待收获的状态非麦黄可比。整个收获的过程,虽不乏高昂、欢乐,但其紧迫感,常逼得人焦躁不安,寝食不宁:这时候,若不抢收抢打,天气骤变,麦粒炸落入地,一年的收成就会减少。所以,这一刻,谓之虎口夺粮。
麦熟时刻,麦田里铺陈出层层亮色。这亮色,与山野、村庄、绿树形成鲜明映照:油菜割过,紫桐与白槐花开过,红石榴花尚未谢尽,蜜蜂正穿梭着采蜜。青草与杂树的绿渗进汁液,凝缩为浓绿。一层层延展开去,无穷无尽,在不知不觉间老去成浅黄银白的麦棵,大有掩去绿树村庄之势。绿树村庄成了麦海里的船舟。春归何处?归入麦粒中去了。麦子为何这样好吃?它是集秋霜冬雪,收拢春妍百态而酿,经了初夏收割。麦子的成熟,需要四季的沉淀,麦子才能风情万种,才会把家家户户都爆炒得炙手可热。
从早到晚,麻雀兴奋地在树上喳喳乱叫,意欲落进田去,啄食新熟麦子,却又胆怯,时时四顾左右,呈惶恐之态。一种俗名“吃杯茶”的鸟,晨光熹微时,它仿佛比人还要心情迫切,一刻也不停歇地叫,一叫,身子一探,尾巴一翘。那叫声,短急,尾音是休止符,想戛然而止,不期然,却又接连叫了下去。仔细分辨其音,分明是在催促人们“起床了”“起床了”,“磨镰了”“磨镰了”,“做饭了”“做饭了”,“吃杯茶”“吃杯茶”,“歇歇吧”“歇歇吧”。一方面,它意在提醒人赶快下田,一方面,却是又怕人累着。乡村里,少有人知道这种鸟学名叫啥,却都晓得,它与农人感情最深。我小时候,总随大人叫它“驾驹”,取其叫声的谐音“下地去”,也是取其每当此时,父亲总要我套上小马驹,往田里拉麦去之意。
还有一种鸟,是布谷鸟,却不落在树的枝头。云天深处,它箭一样掠过,半空里,一声声叫着“不苦”“不苦”“布谷”“布谷”。这个季节,当然是它尽情作词作诗、抒情感慨的时候,但农人不管这些。农人知道,只要它叫,就是在指点人们,收割后,需赶快播种玉米豆子了。
诸多的鸟啼禽鸣,清脆明丽,在辽远的原野上缭绕荡漾,为着麦黄而唱赞歌。
季节,季节。老农眯缝着眼看天,看远方,摇摇头,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顺手拽几穗子麦,两掌一合,鱼际相对,揉搓起来。坚硬的麦芒扎不痛老茧。开掌一吹,麦糠纷纷扬扬飘去,手窝中现出粒粒新麦,青腴中泛出莹亮。扔进嘴里嚼嚼,满口浆汁,满口清润。麦子生长期长,然而它的成熟,却是一瞬间的事情,从拔节、打穗到扬花、灌浆,仅月余。农谚“麦熟一晌”,隔个中午,气吹般盈鼓的麦子,便石头样瓷硬饱满了。农人作想:土地一年年生长麦子,我们一年年嚼着麦子,年年嚼,却为啥年年味道不同,这五色杂味区别究竟在哪儿?麦子永驻,青春易逝,一季新麦,便减去一圈年轮,来世上一遭,为的即是这几十遭麦熟?未免太悲怆了。但是,麦子一年年旺长,人生一年年光耀。岁月可以老去,人生与希望却不应该老去。
一个天气,一片白云。城市与乡村,到处浸淫出一种特有的濡湿的味道。早先,家家门前有片空闲地,草薅过,犁翻过,一头老牛配一头牛犊套上个碌碡造场,吱扭扭一声声响;清水泼过,隔年麦糠撒上一层又一层,直把麦收前的空气碾造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儿子去城里赶集,备菜,采买麦天该买的东西;闺女霍霍磨镰,几把旧镰磨作两弯下弦月。父亲却正找出隔年的杈把木锨,轻轻吹去浮尘……而今,子女们大都去了远方,远方有诗有喧闹,他们何忍把麦田留给年迈的父母?好歹,除了山坡沟畔的窝窝里还得用镰刀,大田都用收割机。感受麦浪,牵心父母,千万的叮咛与嘱咐,可用视频解决。
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早晨醒来,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在曙色未化之际,潮水似的,涌进田野,卷入麦垄。机声隆隆,镰刀嚓嚓,郑重宣告麦子成熟。烘炉出铁般的麦天,真正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