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人到中年,年少时的愿望又渐次生出,比如绘画。绘画是想象力练习的另外一种方式,是在纸上重建故乡的记忆,也是在宣纸上梳理色彩与万物的关系。
于是我开始购置绘画的工具,毛笔、狼毫、羊毫、鼠须勾线笔,因为考虑可能要画猫,又买了刷笔,设色用的兼毫笔。宣纸选了楮皮半生熟的手工宣纸,这样的熟纸吃墨,对行笔的速度要求不高,对初学者还算友好。自然,我还买了整套的芥子园画谱,齐白石的套装,宋元山水的画册,等等。
我零基础,虽然练习过多年的毛笔字,但入不了法帖。所以,绘画对我来说,是一次审美意义上的挑战。
我从画树干开始练习线条,墨的浓淡,笔画在宣纸上行笔时的速度,以及我所临摹的树干的皴法,都是对人间万事的模仿。
松树树干可以画圈,每一个圈都是时间的痕迹,这样的绘画有着天真的想象,又和现实中松树的树干有关联。柳树的枝条是如何从树干出来,妖娆地随风飘舞,这既是技术的问题,也是哲学的思考。没有练习柳条出枝之前,我的用笔是错乱的,枝条的长短、粗细以及前后顺序,只要有一笔画错了,那就毁了整个画面。耐心练习之后,始知,枝条从树干上是用狼毫笔一枝一枝写出,它们或被以“人”字形交叉的方式斜挂出来,或者被以“个”字从树干上一笔一笔地写出来,这种绘画是书法的延伸,既是对自然中柳树的想象,又是对内心里飞翔的枝条的抒情。
绘画必然是个人情感的书写。孤独时会画秋天枯萎的画面,以呈现内心的生态。在春天的时候,我喜欢画鸟鸣,而秋天的时候,自然会画落叶,画枯萎的荷塘以及正在统领世界的菊花。
用绘画直接抒情的画家颇多,最好玩的画家莫过于八大山人老兄,他笔下的鸟儿和鱼,都和他一样,对世间万物不屑一顾。他画的鸟儿是他自己,孤独地站在枯萎的荷叶上。
而我很快也发现了自己与绘画的关系。
我喜欢画猫,不是因为家里养了猫,而是喜欢猫的眼睛有一种看透了人间万物过后的孤独感。我还喜欢画公鸡,除了传统绘画中“鸡”的谐音是“吉祥”的意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公鸡会叫醒大家。我个人始终认为,一个觉醒了的人,才是对人间万物有感情的人。
自然,我还要说到色彩。水墨画的空间感很浓郁,而色彩会点亮水墨画的灵魂,会让一只小鸡,小猫,或者一朵花舞蹈起来。
中秋节我画了几个月亮,月光下需要有桂花开放,于是,我用藤黄加赭石画了桂花,又用花青和藤黄画了叶子。于是,水墨月亮下面的桂花树有香味飘逸出来。
临近重阳节,秋天深处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开始学习画菊花。
菊花有多种,在练习画树叶的时候,我练习过堆叠的叶片,像极了菊花的花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喜欢的菊花,不是平常多见的千层菊、金盏菊、瓜叶菊等绣球类菊花,我喜欢线条妩媚的菊花,比如绿云,比如凤凰振羽,比如十丈垂帘。
画菊花并不容易。中国画讲究的不是素描感,而是写意。所以,要想画出菊花的韵味,还要将秋天的味道画出来。
秋天是什么味道呢?其实就是一种色彩。是秋天的落叶,一种成熟的味道,是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将脚步放慢的味道,是渐渐懂得了成全他人的味道,是学会放下并有能力祝贺别人的味道。
中秋过后,天气的凉会让树叶变红,让菊花开放。
我用曙红和钛白可以调出粉红色的菊花,这样的菊花充满了初秋的味道。我用赭石和藤黄调出了深黄色的颜色。又用花青和藤黄调出了绿色的菊花叶片。然而,我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紫色的菊花。
有一天,我几乎要成功了,然而,等色彩干了以后,我发现,我调的不是紫色,而是蓝色。我画了几朵蓝色的菊花,那菊花的花瓣在宣纸上有了别样的意味。
我想给蓝色的菊花起一个名字,一开始想要自况,但又觉得,我与蓝色的菊花还有年龄差异,差不多相差十二岁。我笔下的蓝色的菊花更像是我的朋友冯杰兄,他喜欢常年穿一件蓝色对襟中式上衣。我们两个同一个生肖,却相差十二岁。我突然想要画画,也和他有一定的关联。可以这样说,冯杰兄的小画,就是我绘画的启蒙。
菊花值得解释的是,它不仅可以入画,还可以入茶。如今,淘宝上新一季的杭白菊茶已经上市。而以菊花展览著名的开封城,也有了加工皇菊的茶坊。这些都是一朵花对世俗生活的干预。我觉得这些都是及物的,甚至是审美的。
重阳节,传统中国强调后辈对老者的敬重。通过绘画,我对年龄却有了一些新的感触。在别人看来,年岁渐长可能是生命走向衰老。而我却觉得,年龄就是我笔下的蓝色的菊花。它是一种时间调制出来的颜色,它大于日常生活中重复的部分,大于城市里的时间匆忙如流水,大于菊花本身的繁华和世俗。年龄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意味,而对于一个有着丰富内心的人来说,年龄就是将自己对世间万物的理解转述给别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