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书兵
从我记事起,家乡濮阳县减杜村南头就有一片大约80米宽、300米长的阔叶混交林,树种以榆树为主,还有泡桐、槐树、杨树等。多年来,绿树与房屋相互簇拥,相互依偎。我曾天真地以为,榆树是世界上最普通最常见的树种,从心里看不起它。因为它既没有杨树的挺拔、垂柳的婀娜多姿,又不像果树能给人带来实惠。殊不知,离开家乡以后,再也没见过成片的榆树林。于是,这片树林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曾见过北京挺拔秀美的银杏,东北四季常青的松树,南方盘根错节的榕树,但都不及家乡的榆树那么亲切。去年年底,去河北省考察,多年来,第一次在外地见到了榆树,这种榆树叫金叶榆,又叫美人榆,树如其名,姿态娇媚,叶子金黄,色泽艳丽,但只是从叶子形状上依稀可辨是榆树,其他都和我心中的榆树形象相去甚远。
家乡这片榆树林大约种植于20世纪70年代,树龄不长,榆树长得并不高大,有的榆树树皮斑痕累累,长满疙瘩树瘤,树身内外满是鸟窝虫穴,“载瘿衔瘤,藏穿抱穴”,但它们表现出顽强的意志,虬曲枝干昂首向天,捍卫着生命的尊严。它们活得既惊心动魄又悄然无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相似。
我最喜欢夏天的榆树林,枝叶密密麻麻、翠绿欲滴,远远望去,好像一把把碧绿雨伞,为人们带来绿荫。尤其怀念雨过天晴的树行子,鸟儿和知了在枝头欢快歌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阵阵清香。迈步林间,吹着习习的凉风,听着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听一首恬静的乡村协奏曲。
晚上,榆树林就成了天然空调,皎洁的月光下,老人悠闲地拉着家常,孩子们尽情地嬉戏打闹,和着灌木丛里蟋蟀若有若无、曲曲折折的鸣叫,演绎了一幅田园乡村风景图。
赶上麦收过后,捉知了成了重头戏。吃过晚饭,人们不顾劳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林子里彼此呼应,灯光点点,一会儿就可以收获几十个知了。物资匮乏的时代,它确实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感谢榆树林,知了是它的“孳息”。
一年年,榆树的年轮和疙瘩里,贮满了乡村的故事和孩子们的笑声。我也从斑驳的树影中,感受到了时光流转和岁月变迁。
我一直在思考,为何老家种这么多的榆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找到信服的答案。中原地区土地贫瘠,自古多战乱和水患,百姓饱受苦难。榆树耐严寒、干旱、贫瘠,又可以防风沙、阻水患,关键时刻还可以救命。榆钱吃完,就吃榆树叶,树叶吃完,还可以吃树皮、树根。记得有一次砍榆树,大人指着肥厚的、白生生的榆树皮内瓤对我说:“这个很好吃的,以前我们就吃过呢。”我真的去舔了几下,确实尝到了一股甜味。后来看到《本草纲目》记载:荒岁,农人取皮为粉,食之当粮,不损人。方明白古人诚不余欺也。
后来又读到“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才知道榆树还曾有着崇高地位。文人墨客还留下“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榆柳荫后檐”“榆树苔衣绿,松花粉穗黄”等诸多古诗,榆树在古代曾广受欢迎,它承载了人们太多的记忆,以至于古人用“枌榆”代指家乡,寄托思乡之情。榆者,余也。它的名字也饱含了对生活美好的希冀。
至今,不少地名都以榆树命名,光是濮阳县至少有4个叫榆林头的村庄。家乡这片榆树,是人们生活的见证者和给予者,也是村庄的标志,一定程度上,它还体现了中原人民的精神气质。
后来随着人口增多,对耕地的需求不断增大,树林渐被改为耕地,再也找不到“荠花榆荚深村里”的情景。
由于自己的专业和工作的缘故,我见过很多名贵的树木和奇花异草,和它们相比,家乡的榆树林显得寒碜。但它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早已内化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每每想起它的质朴无华,就想起了祖辈奋斗的艰辛,想起贫穷中生命的强健和我艰辛又快乐的童年。如果要给家乡做一本相册,我会选择那一片曾经存在的榆树林,作为相册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