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汴京

《河南日报》 (2025年01月11日 第 04 版)

  □鱼禾

  我曾依照孟元老的记述,把宋时汴京的布局画在一张地图的背面。孟元老的叙述简朴明白,我的地图也就画得容易。地图的骨架由四条方形轮廓线、四条“井”字交叉直线、四条大致呈东西方向的曲线构成,其余元素逐一填充即可。

  孟元老自序《东京梦华录》云:“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华胥国”典出《列子》,记述黄帝昼寝梦见华胥国故事,貌似逼真,实则为神话。《东京梦华录》相反,名为“梦华”,却是不折不扣的写实。汴京的空间布局,河道桥梁,街巷店铺,时令节会,民俗俚语,饮食起居,皇帝行迹,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直如界画一般清晰确凿。

  《东京梦华录》在我手下变成一张四开纸大小的平面图。

  四条方形轮廓线分别代表了汴京的宫城城墙、内城墙、外城墙和护城河。最内的是宫城,东西南北各开一门;其次是“里城”,保留着唐时汴州故城的轮廓,当时也叫“旧京城”;再外是“外城”,是宋王朝在此立都后扩展的城区;最外是城壕,也就是护城河,是中国古城的标配。北宋都城外面的这条环形城壕,当时称“护龙河”,宽十余丈,两岸遍植杨柳,隔墙高筑,防护森严。汴京的里城也有护城河。里城的北城墙因为紧靠宫城后花园,所以防护格外要紧,城墙外有专门开挖的护城河,名景龙江。

  呈“井”字交叉的四条直线是汴京城内的交通干道。靠北的东西干道就在宫城南面,大致是汴京城的中轴线;靠南的东西干道由东大街和西大街组成。两条南北干道则全部在外城。在这个“井”字形之间,有三条南北方向的大道,其中两条并列,一条沿宫城东城墙向北,经过景龙门、新酸枣门直通外城,像是专供皇室使用的便道;另一条从东大街向北,经封丘门、新封丘门出外城。第三条则是特殊的南北向大道——御街,从宫城正门——宣德门向南,通向内城朱雀门、外城南薰门。为了保证城防,外城墙上的十二道门大多是三层瓮城,开门曲里拐弯;但是为了留御路,保证皇帝的车辇可以直出直进,四面城墙的正门设的都是两层直门。

  而东西方向的四条曲线,则是贯穿汴京城区的四条河流,由北而南,依次是五丈河(官称广济河)、金水河、汴河、蔡河。这便是当时汴京的“漕运四河”,其中汴河是唯一贯穿内城的河流,也是汴京的漕运主河。汴河漕运年运粮量最高时曾达到七百万石。蔡河在汴京南半城画了一个倒扣的“U”形。其北部东西流向的河段恰好与内城南城墙平行贴近,中段与御街交叉,犹如专门布置的景观河。这也是经过了汴京外城区几乎全部街道和市民区的河流。宋初,蔡河在汴京城西南的部分称“闵河”,后改称“惠民河”,东南部分才叫蔡河。而汴京城里的老百姓为了便于分辨,则俗称御街以西的蔡河为“西河”,御街以东的蔡河为“东河”。蔡河出城数十里汇入汴河,算是汴河支流。

  一说“漕运四河”不包括金水河。金水河主要作用是供给五丈河的水源,兼及运输京西木材入都城,并无正式漕运功能。金水河自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被引入皇城,先是作为宫廷后苑池沼水源,后又引入内城,供官寺民居汲用。

  《东京梦华录》所记汴河上的桥梁有十三座。其中提到《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虹桥,说其位置在“东水门外七里”。也就是说,虹桥是汴河流出汴京以后,在东水门下游的一座桥。以此推测,《清明上河图》中出现的城门当是东水门,位于汴京外城东城墙靠南部位。图中所画,其实大部分是“城外”,并不是汴京城内的景象。

  汴京城内外,有记录的跨河桥梁共有三十五座。我尽量准确地标注它们的位置。三十五座桥的标注,把图上的汴京填得满满当当,也让纸张显得局促起来。横贯汴京的汴河,在汴京外城西分为两股,由宣泽、利泽两水门入城后汇合,流经汴京里城御街州桥,在相国寺东南又分为两股,由通津、上善两水门出外城,再合为一股,向东南陈留(今河南省尉氏)、雍丘(今河南省杞县)流去。这些水汊,在关于汴京的任何地图上均无显示。但细看《清明上河图》,汴河在外城东的河汊隐约可见。在图上,虹桥以西,汴河主河向北弯转;再向西隔了一道街,却出现了连续两座小桥,且第二座小桥以西,水面骤然扩大,水岸护栏竖立,有闲人三三两两凭栏看水;城内则有水路与这道岔河首尾相接。

  我停下笔,看自己手绘的历史地图,这张“汴京梗概”。

  农耕经济时代的城市,没有污染,没有高分贝的噪声,没有高楼,没有水泥和柏油,城里的房屋是覆瓦屋顶,一处一处的院落半被树荫遮掩,街道是压实的土路或者石板路,沿街店铺之外还有货郎游走小巷。这样一座都市,如果再有河流,有四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有各式各样三十五座桥,那一定是赏心悦目、逍遥惬意的所在。想象里的大宋,过滤了一切求生的艰难与时势的险恶,慢吞吞懒洋洋的,从容祥和,活色生香。这样的生动与懒散,在《清明上河图》诸般人物情态里最是易见。

  一种流行的说法是,《清明上河图》中伏笔勾画了“盛世危象”,并举出惊马、懒卒、商铺侵街之类来佐证。这些说法乍听各有道理,但似乎也有过度阐释的嫌疑。《东京梦华录》托梦而写实,《清明上河图》则于写实中蕴含了虚构与想象。这幅画,是艺术作品而非工匠记录。没有意外与旁逸斜出,何以描摹市井百态的生动?没有琳琅满目、参差错落,何以呈现京都的丰富与热闹?艺术不是对秩序与规整的描述,艺术表现的焦点,往往是“意外”与“溢出”。也正是有这些“意外”与“溢出”,所以,这幅本属于世俗之流的界画,才画得充满了戏剧性和故事感,令多少书画鉴赏者叹为观止,令古今收藏者趋之若鹜。

  唯图中出现以大幅书法为苫布的手推车,似有讽谏之意。这个貌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与北宋王朝一桩影响巨大的政治事件有关。这一事件,便是由王安石变法引起的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的“党争”。党争是许多王朝都难以避免的现象。但像北宋这样涉及四代君王、跨越半个多世纪、党派势力遍及各路官吏的酷烈党争,堪称史无另例。宋徽宗亲政伊始,曾试图调和党争,让守旧派的元祐党与维护新法的元丰党同时效力,为此特意改元为“建中靖国”。只可惜已占上风的守旧派不依不饶,对新党穷追猛打,完全是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意在推行新政的宋徽宗大约深感失望,于是决定重新起用以蔡京为首的新党。蔡京等人此前也被害得很惨,一旦大权在握,就建议徽宗列单刻碑,把元祐党人完全排挤出了朝廷和京师重地的权力范围。

  《清明上河图》中出现的以书法为苫布的手推车,被视为对当时元祐党人被罢黜、书画遭到禁绝的描述。这幅被随意蒙在手推车上的书法,竟也模拟草书风格,曲折构造,一丝不苟,直逼黄庭坚《诸上座帖》的气象。这一图景,视为讽喻固无不可,但也完全可以理解为对当时党争的含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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