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俊
周大新是一位实力雄厚、成就卓著、声誉颇佳的当代作家。在其小说创作中,《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三部小说,分则独立成篇,各具风采;合则血脉贯通,殊途同归。这是三部有关“还乡”指向的小说,周大新用它们实现着其精神的“还乡”。
就周大新小说“寻乡”而言,虽然在其开始创作军事题材小说之时,就有零星闪现,但更明晰的呈现还是在1986年之后。那个时候,周大新凭借短篇小说《汉家女》和《小诊所》,开始扬名文坛。如果说《汉家女》和《小诊所》还是周大新无意识地对其故乡南阳进行小说“寻乡”,1988年其创作《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之时,就算有意识地对其故乡南阳进行小说“寻乡”了。它讲述着“逃离土地的一代人”的故事,但“逃离”与“回归”永远是故乡之体的两面,仍然潜藏着“回归”的机缘。1990年,周大新创作了《走出盆地》,其主人公邹艾“在地—逃离—回归”的人生轨迹更加清晰。《走出盆地》建立起了周大新的“南阳盆地”乡土文学王国,标志着其小说“寻乡”的完成。《走出盆地》同时及稍后,《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左朱雀右白虎》、《步出密林》和《银饰》等小说,对周大新故乡南阳的现实苦难和历史文化做了更集中的表现,对复杂而丰富的人性做了深入开掘。
随着小说“寻乡”的深入,作为具有“先锋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家”(何向阳语)周大新,他更加有意识地向故乡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故乡大地上人的心灵和人性挺进。他积十年之功,创作出“史诗性”小说《第二十幕》,跻身于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之列。
从题材上说,《第二十幕》属于民族工商业题材。从主题上看,《第二十幕》通过讲述20世纪中国代表民族工商业家族的尚家、代表政治权力家族的晋家和代表自由知识分子家族的卓家几代人的矛盾冲突、情感纠葛和命运浮沉,再现和反思了20世纪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艰难蜕变和心路历程,蕴藏着对民族精神的重审和人性的拷问。与鲁迅的“国民性改造”命题和沈从文的“民族精神重建”命题深度契合。在人物塑造上,《第二十幕》塑造了尚达志、盛云纬、卓远等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从结构上讲,《第二十幕》中的“格子网图案”经纬交织、横竖交错,不仅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更是一种兼具小说表层和深层的结构。这是周大新对20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卓越贡献。从整体上看,《第二十幕》是周大新小说创作的大手笔,恢宏的格局和诗意的笔触,彰显着南阳汉文化的大气魄和楚文化的浪漫精神,是其小说创作的高峰。作为20世纪90年代重要的长篇小说,它“有很大的寓言性和超前性”(程德培语)。
《第二十幕》是周大新创作《走出盆地》之后对故乡南阳再回首、再发掘,是对故乡大地上的历史、现实和人性的“向更深处漫溯”,使其上升到了20世纪中国“民族国家寓言”的高度。《第二十幕》不仅呈现了20世纪故乡南阳(更是中国)的社会经济政治发展史,展现了故乡南阳大地(更是中国大地)上人的命运史、心灵史。我们可以说《第二十幕》蕴藏着周大新对20世纪故乡南阳(更是中国)的心灵“还乡”。
2006年,周大新创作了表现新时代农村生活的小说《湖光山色》。思考时代转型期乡村与城市的关系问题,成为周大新创作《湖光山色》的现实动机。对“人的命运的玄机”关注,周大新择取了现实中的两个女性原型,塑造出了光明而富有暖意的暖暖形象,赋予她“寻找幸福”的意义。而“寻找幸福”,曾经是周大新赋予《走出盆地》中邹艾不断同命运抗争形象的终极价值。
《湖光山色》所蕴含的鲁迅“国民性改造”命题、毛泽东“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命题和沈从文“民族精神的重建”命题,以及民族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等命题,再次与《第二十幕》构成呼应。这种经由现实触发,进而深入故乡腹地,呈现历史、现实和人性三维交织,饱含“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情形,与其之前作为“寻乡”的《走出盆地》等小说和心灵“还乡”的《第二十幕》可谓血脉相通。
《湖光山色》以农村女孩暖暖的“还乡”始,终于暖暖带领外宾参观楚王庄“湖中三角的迷魂烟雾”。借用暖暖之身,身处都市的周大新用小说对故乡南阳(更是中国)进行了一场“行为上的还乡、当下的还乡”(张志忠语),实现了“对中原乡村如归故里般的一次亲近和拥抱”,潜藏着“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乡村变革发自内心的渴望和期待,是个有识见的作家洞穿历史后对今天诗意的祈祷和愿望”(孟繁华语)。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荷尔德林步入其诗人生涯以后,他的全部诗作都是还乡”,在阐释荷尔德林诗歌的“还乡”主题时指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虽然我们不敢说周大新的全部小说创作主题都是“还乡”,但是其《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等农村小说中的确弥漫着不可断绝的“还乡”气息。而周大新,就是那个“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是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的游子。周大新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那么,周大新这位曾经“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是否“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呢?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等小说中播撒着游子在故乡大地“寻找幸福”的美丽忧愁。周大新用小说铭记着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从乡土中国向都市中国转型时期中国人的隐秘情感心理,慰藉和安顿着那些离乡游子“何处是归程”的动荡心灵。从这个意义上说,周大新用小说实现着离乡游子们的精神“还乡”,履行着“诗人的天职”,以至他将和陶渊明、荷尔德林、鲁迅、沈从文、萧红、海子等古今中外的伟大“还乡”作家一起走在同一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