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岫
回首我的前半生,是一段想努力摆脱孤独,却最终宿命般一步步走向孤独的生命历程。多年来,我只知道被生活的浪花席卷着,随波逐流往前走,从未静下心思考过“生而孤独”这个命题。直到有一天,读了蒋勋的《孤独六讲》,才明白,我一直恐惧着的,并不叫孤独,只能算寂寞。蒋勋在书中说道:“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我的父老乡亲们,闲暇时几乎都爱聚集街头巷尾扎堆聊天。我在家也坐不住,就连端着饭碗也必须跑出去扎堆吃,从小就依赖于这种群体归属感。
生产队里有个叫“夏”的女孩,高个子,话不多,却自有一股魔力,我们都爱往她家聚,久之她就成了我们的头儿。她不喜欢谁,谁就会被鄙视、遭排挤。我们争相在她面前表现,期待着每次出去割猪草、拾麦穗的集体行动都能被她召唤。假如她哪次没有“召唤”我,我就一个人拎着篮子和镰刀,孤零零在田野和沟壑间徘徊,带着脱离群体的恐慌,找寻他们的踪迹,远远地看着他们有说有笑,那种孤单忐忑,入骨入髓,至今犹记。
后来读书的时候,班里的女生都有小团体。没有团体的人,在我们眼里都是异类。直到成年之后大家提起她们,依然认为她们“性格孤僻”,还是将其定位于异类。工作以后,也是一样。那些年,我一点也不羡慕领导单独一间办公室,我想他们是多么孤独啊,工作之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曾经,我是多么怕落单的一个人啊!但另一方面,原生家庭在童年少年时期的棍棒和贬损,又让我在成年后比较叛逆,对世俗观念和庸常行为充满不屑。那时候我不懂得庸俗和孤独只能二选一,于是我成为一个矛盾体,内心常常仓皇失措。
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所以蒋勋说,不要因为害怕孤独而妄图消除孤独,应该“完成孤独、给予孤独、尊重孤独”。
《孤独六讲》中,蒋勋回忆说:“我当老师的时候,曾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我读到这儿,心中一凛。因为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包括我在内,有几个父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呢?“别人不会像你这样……你就不能像别人家孩子那样省点心……”不接受孩子跟别人不一样,必须让他从众随大流。我们就这样一步步扼杀了孩子的独特性,却又感叹他们长大后泯然众人。
近期令我直面和思考孤独的,是青甘自驾游归程途中。我们一行八人,其中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单身,女儿刚出嫁。她能歌善舞,一路上很活跃。但回来时,能明显感到她情绪开始低落,离家一两个小时车程时,她一直在邀约同伴,到家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都行。但离家十天,大家都比较疲乏,纷纷婉拒。她说,我回去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受不了。
看着她一脸落寞的难受样子,我很震动。回来后思考了很久,因为,即便当时有人陪伴她吃了饭,最后她还是要回去面对无人的空屋呀,一顿饭的陪伴,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这种心态的可怕之处在于,怕孤独者就会寂寞,为摆脱寂寞往往会作出错误选择,从而造成更深的孤独。孤独这东西,人来它走,人走它来,与其无用地躲避它,何如直面它?
人一旦开悟,也就没了内耗。孩子读大学后,孤独于我,已然成为享受。一个人散步、旅游,一个人读书、写字,一个人看电影、追剧、听音乐;有时也会一个人开车到山上,或观云霞雾霭,或赏林间新月,甚至会就着清风树影躺下睡一觉。孤独是思考的开始。这中间思考了很多东西,感觉自己越来越通透,我定义当下的自己:“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渐渐地,我再也不会仓皇失措,内心越来越笃定。我也不再到纷乱人群中寻找群体归属感,只偶尔和知己朋友一聚。随着工作调动,我有了单独办公室,工作之余安安静静喝茶看书,享受与心灵的对话。叔本华说,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此时的我,坚定不移地选择孤独。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真正的孤独,是非常自我的,不可与人语。
在某种层面上,对某些人而言,孤独是一种自我选择,孤独是一种精神享受,感谢生命,终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