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重阳

《河南日报》 (2024年10月11日 第 12 版)

  □苗见旭

  有一首诗写道:“你没有来过这里,你肯定不知道它的美丽,鲜花开在旷野中,大山站在花丛里。”

  印象里,我觉得它写得很像我家乡的龙山。我家屋后就是龙山,秋阳澄澈的日子,站在龙山上,向东看,能看到三十公里开外的禹州城,向北看,能看到逶迤群山的靠山——中岳嵩山。更让人治愈的是龙山山阳的大草地,相传是光武帝刘秀的养马场,它在秋阳照耀下熠熠闪光,在秋风吹拂下泛起“草浪”,一波一波、一闪一亮涌向海一样的天空。

  记忆里,每年重阳节我都要上一次龙山,每年都要吹一次龙山上的风。

  在我们瓷镇,土地金贵,人过世后,都不约而同葬在龙山上。我家坟地在龙山半山腰上,爷爷就葬在那里。

  爷爷是我们瓷镇上知名的碗匠,一天能拉一千多只碗,他43岁就去世了。爷爷咽气前,睁了几个小时的眼,没了脉搏也不闭眼,奶奶念诵了所有他牵挂的事,他依然愣愣盯着屋梁。奶奶说,爷爷在等时候。果然,瓷厂汽笛一响,爷爷眼神暗了下去,父亲说,那是子夜零点的报时。

  爷爷过世于重阳节。他熬了两个时辰,为自己也为他的儿子熬到了一个好日子。

  爷爷是尿毒症去世的,死时家徒四壁。没有上路的新皂靴,父亲用墨汁涂了他脚上的旧鞋。父亲说,那墨汁真黑,把鞋帮上陶泥污渍都盖住了。

  父亲说,葬了爷爷,他感觉到龙山上只剩下了他一个,想想8岁的弟弟6岁的妹妹,又想想蹒跚走路的小脚奶奶,父亲感到天塌了。

  不知啥时候,他爬上了龙山,湛蓝天空下清新的空气令他浑身一震,他看到了瓷镇上的忙碌镇民,三十公里开外的禹州城,逶迤群山的靠山——中岳嵩山,以及风中几千亩白草形成的草浪正一波一波地,一闪一亮地涌向海一样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气,向脚下望去,他看到了悬崖上正啃食叶子的野山羊。这种山羊终年生活在龙山绝壁上,它啃食的是“鬼见愁”的叶子。

  “鬼见愁”长在岩石裂缝里,准确地说,它强韧的生长把岩石都挤裂了。鬼见愁(学名降龙木),生长缓慢,树身长到甘蔗般粗细树龄就高达一二百年。父亲说,它的木质坚实细腻,经水不变形,其块根是做“刮子”的绝好木材,自古至今,镇上的碗匠都用块根磨制刮子。刮子是泥巴拉成碗后,规范泥碗内部线条的工具,状如月牙,又似量角器。

  父亲看到“鬼见愁”,眼睛湿润了,他感到了慰藉和平衡。他能想象出镇民生存的不易,鬼见愁块根深扎的疼痛,还有野山羊让人怜悯的目光。那一刻,父亲长大了。

  光阴荏苒,父亲老了,爬不了龙山了,我替他给爷爷上坟。儿子10岁那年,妻子患重病,我因投资失败压力巨大,整晚失眠,体重锐减。父亲看在眼里,说,重阳节别上山上坟了,在院子里把纸烧了吧。看看轮椅上的父亲,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年的重阳节到了,一大早我准备好祭品上了龙山,记不清沿途风景了,我身子虚弱,好像是踩着棉花飘到龙山上的。

  在龙山上,我想象着,我应该站到了父亲当年站立的位置。此时,秋天的天空通透得像块蓝宝石,我仿佛是枚琥珀,浑身透了明儿,我看到了三十公里开外的禹州城,逶迤群山的靠山——中岳嵩山,以及一波一波、一闪一亮银白色的草浪,正涌向海一样的天空。

  不知何时,我注意到山脚下山谷里疯长的树木,它们瘦长的身子箭一般齐刷刷向上窜,我心知它们只能这样拼命,因为谁稍微懈怠,就会被同类挤走。看到这里,我心里平衡了许多、坦然了许多,天底下万物都不容易啊!

  今年重阳节又如约而至,我再次站到龙山上,只是父亲已去世两年。父亲的忌日不在重阳节,我多了一次上龙山的机会,只是,给爷爷、给父亲上坟的只有我一个人。儿子课业繁重,重阳节在学校度过,我曾试探着邀他一块上坟,儿子满脸不解,他怎么能请假给爷爷上坟呢?课业的繁重,高考的压力,加上隔了一辈,亲情是不是就淡了一些呢?我又如何才能把他老太爷死不瞑目的等待,以及我重阳登高的开悟,说到他的心里去呢?

  儿子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在学校寄宿,没有上过一次龙山。他肯定不知道,重阳节里,站在龙山之上能看到三十公里开外的禹州城,能看到逶迤群山的靠山——中岳嵩山,能看到一波一波,一闪一亮翻滚的草浪一直能涌到海一样的天边。当然了,他肯定也不会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有着巨大的治愈作用,和书本上的心灵鸡汤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思前想后,真感觉有必要带孩子上一上龙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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