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往事

《河南日报》 (2025年05月07日 第 11 版)

  □汪礼君

  近日一位日子过得细发的老兄说,小时候一起砍柴的同伴又走了一个,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每家都人丁兴旺,家里至少两口大锅,口径两尺以上,需要很多柴往灶里喂。农村不养闲人,砍柴的责任落到我们男孩子身上,我六七岁就开始上山砍柴。那时人很勤劳,近处的柴被人砍光,砍柴要跑很远的路。头天晚上把柴刀磨得锃光发亮,第二天早早起床,用根草绳往腰上一捆,腰上别着镰刀,呼唤几个同伴,顺着山间小路往沟里走,再向山上攀爬,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有柴的地方。来不及喘口气,大家分头砍将起来,“嗵嗵”声响彻山谷。

  耕读渔樵,各行其道。对我们这些老把式来说,砍柴是很讲究的,也有道。

  樵亦有别,别在好坏。所谓好柴,就是木质坚硬的柴火,比如檀木、栎木、松木、铁匠木之类,油脂大、火力足、耐燃烧,还有香味。没有那么多干柴,我们只能砍湿柴、砍硬柴。

  樵亦有法,法在选择。一般只砍灌木,不砍乔木。樵亦有巧,巧在角度。我们会用左手把柴火掰成弧形,弯成一张弓,右手高扬,朝根部一刀斜砍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手起刀落,一刀柴断,顺手撂到身后。

  砍柴时,我们四散开来,一般只在自己跟前一路砍上去。

  樵亦有技,技在捆柴。选择一处平地,在面前下两道葛条,然后把柴理好摆顺,一边摆一边踩实,手脚并用,用力捆紧。我习惯用两道葛条结成环形,这样背起来柴火紧贴身体,浑身都能使上劲。

  樵亦有憾,上山最费鞋,砍柴只能穿旧鞋。旧鞋子没齿不把滑,也没袜子穿,就往鞋里塞苞谷胡须,脚上包一层苞谷壳。这样上山老是摔跤,有一次我从大坎子上重重摔下,当时晕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一个人摇摇晃晃回家,回家也无人过问。也没有一把好镰刀。有一次跑到很远的山上砍柴时,柴火粗,刀子钝,斫了几下没砍断,憋足力气猛砍下去,柴是砍断了,镰刀也顺势砍到我左腿上,骨头都能看见,鲜血直冒,大哥赶紧撕衣服口袋把伤口包扎住让我先回,伤口一年多才长好,至今还留下一道疤痕,成为永久记忆。

  樵更有乐,其乐无穷。山上乾坤大,天地任我行。大山里有的是山珍野味。桃子熟透开裂,五味子红得反光,八月炸咧口大笑。吃饱了再掬一捧山泉水,甘洌爽口。小河不算小,小鱼也不少,顺手摸几条一拃多长的开肠剖肚,往肚子里撒点盐,用麻叶包着烧烤。麻叶焦黄时,鱼肉又嫩又酥,连一根刺都没有。看见螃蟹横行,我们捏着它的背壳提起来,掰断它的前鳌直接送入口中生吞了。过几天路过上前一看,它的前鳌又长了出来,只是比较小。还有蝎子,徒手从后边捏着它的毒刺尾巴提起来烧着吃。

  砍完柴,我们用柴捆搭成圆锥形的柴棚,扔石子打葫芦包蜂窝,等毒蜂群寻仇时,我们早钻进柴棚。

  我们还爬到高高山顶往下滚石头,石头越滚越快,轰轰烈烈火花直冒,惊飞了野鸡,吓跑了獐子,赶走了山魈,驱走了瘴气。我们欢呼雀跃观看着。歇息时,我们学着唱山歌:“这山望见那山高,远望乖姐捡柴烧。莫得柴来我给你捡,莫得水来我给你挑,莫把乖姐给晒黑了。”在高高山顶上,同伴们相约一人攀上一棵大树,看谁爬得最高,看得最远。相期相约,看谁长大后能走出大山,走得最远。那时,大风吹得树梢天旋地转,眯眼四望,我看到一层一层的山峦,连绵起伏,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朵一朵的白云高高在上,来去无意。一朵白云很快就飘到大山那边,很远很远。

  等我随着那片白云飘到山外,回来时已是鬓发苍白。每次回到老家吃着铁锅木柴做的香喷喷家常饭,看看砍柴走过的山路,早已荆棘横生,挡住寻根脚步。柴草已长成大树,村庄周围都树木成林了。小时候砍柴的同伴,有本家哥哥、跛子、哑子和老表。他们都去哪了?他们都老了吧。

  本家哥哥长大后当兵去了边关。跛子哥哥脚下从没有平坦的路,听说他到邻村做了倒插门女婿,媳妇对他很好,还有个孩子跟他姓。老表最聪明,长大后数他花心。哑巴哥哥砍柴回来饿得上树摘桑葚,从高树上摔下来过,人没事,现在还是这片大山里最有力气最勤快的砍柴人。

  我则每天晚上洗脚时搓着腿上的沟沟坎坎,手上的疙疙瘩瘩,左手一根指头伸不直,另一根指头回不了弯,不过右手还好,还能按倒车键,下载几段记忆,伴我夜夜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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